刍议绘画作品中的钟馗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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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张明学

张明学,1964年生,汉族,哲学博士,吉林省吉林市人,广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宗教美术研究。

摘要:钟馗是道教俗神,专司打鬼驱邪,所以捉鬼、驱鬼、治鬼的钟馗被民间习俗奉为神明,格外受到人们的敬奉。他也是中国传统绘画作品中所表现道教神仙谱系中频率最多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宋元明清以来,因钟馗传说而演绎出来的各种民间故事,更是画家表达胸怀和聊以自娱的最佳题材。

关键词:绘画作品钟馗信仰道教俗神民间信仰

钟馗是华夏民族民间信仰中的一位驱鬼辟邪的神祇,在古今各种民间美术和工艺制品中均可以看到他的形象,特别是在传统绘画作品中,历代所画钟馗不计其数,钟馗的造型和演绎出来的各种传说故事更是五花八门、丰富多彩。钟馗信仰与华夏民间信仰中的其他神明一样,都有着缘起、演变、发展以及神职成型的过程。顾炎武在其《日知录》中,对钟馗的来历进行了详细考证,钟馗原为“终葵”,为古代“椎”的反切字。椎为古人举行“大傩”祭礼时所用的神棒。“大傩”祭礼为古人腊月驱逐瘟疫邪怪举行的仪式,仪式中要挥终葵,扬玉斧,将疫鬼赶至荒郊野外。“终葵”久而久之便成为驱鬼的象征,从魏晋开始便有人取名钟葵,如北魏尧暄本名钟葵字辟邪,“葵”有时写作“馗”。唐代便有虚构钟馗的故事出现,自唐明皇梦遇钟馗又命吴道子画其像之后,钟馗便家喻户晓,道教亦奉之为祛邪判官,说他和“八仙”之一张果老同为混沌未开时黑白蝙蝠所化。

钟馗是道教俗神,专司打鬼驱邪,各种典籍多有记载。唐王仁煦《切韵》云:“钟馗,神名,钟馗之说,盖自六朝之前,固已有之。流传执鬼,非一日也。”据《中华道教大辞典》记载:“钟馗为终南山人,生前因貌丑而武举不第,羞归故里,愤而触阶死。开元年间,唐明皇讲武骊山,还宫后病疾,梦一鬼雄,破帽蓝袍,雨带朝靴,捉虚耗小鬼,刳其目而啖之。上问何人,自言终南钟馗,武举不捷之士,愿除天下妖孽。明皇梦醒且病愈,遂召画工吴道子画鬼雄之像,批告天下,以镇邪祛魔。”当初吴道子所画的《捉鬼图》现早已失传,不过据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吴道子画钟馗,衣蓝衫,眇一目。腰笏巾首而蓬发,以左手捉鬼,以右手抉其鬼目。笔迹遒劲,实绘事之绝格也。” 由此,钟馗捉鬼之说开始流行。钟馗也随之成为一位重要的辟邪祛魔的门神,在民间广为流传。《历代神仙通鉴》卷十四所载与上相同,只是最后说:“诏神画手吴道子图其像,悬后宰门。后世仿以驱邪。”可见,由于唐明皇李隆基的大力推崇和批告天下,钟馗得以确立了头号打鬼门神的地位。在民间习俗中,钟馗逐渐成为驱鬼辟邪的标志符号。除夕时,人们把他作为门神;端午节时,悬挂钟馗图于厅堂之中,以示镇宅驱鬼、“天中辟邪”。

随着吴道子始画捉鬼图后,此传说屡被衍化,人们对钟馗画的理解也多种多样,内涵更加丰富起来。除了有更多的《钟馗图》之外,也有了各种《钟馗捉鬼》《钟馗醉酒》《钟馗嫁妹》《钟馗出游图》《钟馗夜巡图》等等具有情节性、戏剧性场面的绘画作品出现,五代、两宋画家黄筌、周文矩、石恪、李公麟、梁楷、孙知微等均画过钟馗图。加之雕版印刷术的广泛使用、民间习俗的巨大惯性,造成了宋代钟馗画的全盛局面。到了元代,处于隐逸状态的文人士大夫又赋予钟馗揶揄的功能。钟馗成为护佑万众、扬善惩恶的正义神灵,更是文人画家托情寄物的绝好媒介。如元代画家龚开(1618—1689)的《中山出游图》为横幅长卷,画中钟馗与妹率众小鬼出游情景。钟馗圆眼虬髯,一身唐代仕人官服,两手抄袖端坐肩舆(俗称滑杆)之上,神态平和回顾其妹。其妹坐肩舆相随其后,紧随两个肩舆前后左右是群小鬼,有的是轿夫和男女仆人,有的或抬或扛,肩挑手拎着兵器和生活等物品,一列行进十分热闹。图中描绘钟馗奇丑无比,却无凶神恶煞之感,其妹及众侍女鬼皆以墨作胭脂涂在脸上,奇趣横生。作者以戏剧性手法描绘这一出鬼怪闹剧,极尽幽默诙谐。人物造型夸张变异,笔法遒劲洒脱。其墨鬼画法的鲜明个性在元代以前绘画中尚不多见。具明人题跋,作者以群鬼喻元兵,以泄宋亡之恨。此外元代画家颜辉(生卒年不祥)所作《钟馗出猎图》,表现的是钟馗骑马仗剑,缩颈耸肩,形象怪异而不失英武之气,后有二个小鬼相随,一鬼肩扛胡床,一身背猎具。钟馗被刻画得似若有所思,极有情意,可谓“笔法奇绝,有八面生意”。在中国绘画史上记载,颜辉和龚开均擅长道释人物画,尤其钟馗和鬼怪表现极其传神,把道教神仙和民间传说跃然纸上。

明清以来,以钟馗为题材内容的绘画作品更为广泛,高手之多超过了历史任何朝代。明代有戴进、文徵明、仇英、陈洪绶;清代有高其佩、顾见龙、华嵒、金农、黄慎、闵贞、罗聘、居廉、苏六朋、任熊、钱慧安、赵之歉、吴昌硕、吴友如、倪田、任伯年等画家,均有钟馗佳作流传。如果说宋元时期有关钟馗题材的绘画,还留有更多的正统职业画家院体画的写实痕迹,那么明清时期则更多的是通过笔墨浓淡变化,来表现文人画家的意象造型观念。随着明清时期道教的民间化、世俗化,人们逐渐把钟馗意象化,使其神威减退,人情味加强。从传世的明清绘画作品来看,钟馗多已成为文人画家愤世嫉俗不满社会现状的讥讽、牢骚之作,以手中的画笔绘制出钟馗,籍以发泄胸中抑郁不平的忿懑之气和聊以自慰。如清代画家华嵒所作《钟馗嫁妹图》就是取材于道教典籍中记载和民间十分流行“钟馗嫁妹”的传说。钟馗有个同乡好友杜平,为人乐善好施,馈赠银两救助钟馗进京赴试。钟馗因面貌丑陋而被皇帝免去状元,一怒之下,撞阶而死。跟他一同应试的杜平便将其隆重安葬。钟馗做鬼王以后,为报答杜平生前的恩义,遂亲率鬼卒于除夕时返家,将妹妹嫁给了杜平。这就是著名的“钟馗嫁妹”。“钟馗嫁妹”遂成为古代绘画和文学戏剧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受到人们普遍欢迎。在中国绘画史上华嵒的《钟馗嫁妹图》是一幅较为典型的优秀作品,画面之中滚滚云雾弥漫四周,中间出现一行送亲队伍,前有一群小鬼吹喇叭、敲锣打鼓、张灯掌扇为前导,中部为其妹所乘彩车,白马为驾,彩球装饰銮盖,周围有小鬼打伞擎旗举着仪仗,还有一鬼挑着整箱嫁妆。最后是钟馗骑马殿后送妹,依旧是唐朝文官装束打扮。左右有鬼侍从,一抱古琴,一捧宝剑,一背包袱。整幅画面布局错落有致,空间层次丰富,主次分明,把喜气热闹送亲场面表现出来。

明清绘画作品中除有大场面具有戏剧情节的钟馗作品外,表现单独钟馗像作品更为居多。任熊的《临陈洪绶钟馗图》,画中钟馗侧身斜脸,脸部骨相奇伟结构分明,右手持剑,左手捧爵,爵中有草,整个神态和动作似在作法事驱鬼。脸部线条勾勒清晰,面容淡墨渲染,须髯皆由细笔绘出,根根宛若生成。其着装的内衣领口、外套官服背部上的图案花纹,以及帽翎上两侧的花卉极为工整细致。整幅人物勾勒用枯墨粗笔,简疏方折,大气粗犷,刻画出钟馗鲜明的个性特征。陈洪绶的人物造型多作极端的夸张变形,躯干伟岸,头大身体小,折射了一种神经质的畸形人格和变态心理,任熊此幅作品正是体现了这种风格。在线条的运用上,也是以圆转细劲为主,神闲意定,舒展自如,极其高古渊穆。此画继承了陈洪绶人物画夸张变形的特点,也反衬出钟馗面凶心善的本性。任颐(1840—1896),字伯年,他是中国绘画史很有成就和影响的画家,花鸟、人物、禽兽、山水无所不能。他的人物画多取材道教神仙谱系和民间习俗崇奉的神灵,而反复表现的要算钟馗画得最多。作品《钟馗》是光绪十七年任伯年五十二岁时创作的,这时正是创作最成熟时期,他很注重人物的神态和动势的处理。画中仅画钟馗肖像,头部动势微侧,双臂胸前交叉,右手反持利剑,虬髯虎眉,环眼睨视,那种特别的神情似在倾听周围鬼魅的动静,给人以画外有画的联想,在任伯年创造的很多幅钟馗像中,这一幅是最传神、最成功的一幅。

新中国建立后,艺术家们批判地继承了传统绘画艺术,弘扬民族精神,经过六十余年的发展,留下了诸多经典作品,展现了中华民族深厚的人文精神与顽强的艺术生命力。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黄胄、傅抱石、刘海粟、李可染、方成、关良、放增先、黄永玉、范增、冯远、袁武等等这些杰出艺术家们,除创作出具有代表性的画作之外,也创作出大量的钟馗题材作品。他们笔下的钟馗与钟馗的原意开始拉开距离,成为借此抒发对事态人情的愤懑和“墨戏”玩赏的表现方式、手段。这一时期画中钟馗形象虽各有千秋,但共同的特点就是人物动势变化不大,大场面戏剧性情节锐减,人物神态注入了更多意象思维和文人画的笔墨韵味。如齐白石、李可染、关良、方成所画钟馗多为小品画。但无论从造型还是从笔墨运用都具趣味性,以简笔大写意略形取神,简单生动地塑造了滑稽的钟馗人物形象。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把笔墨抒写转变为生命感觉的率直表达,讲究平朴格调和生活气息,从平凡中找到情趣,在笔墨的锤炼下更为突出了钟馗小品的趣味性。黄胄所画钟馗笔墨运用更显狂放大气,用笔苍老中显露功底深厚。范增的作品虽笔多墨少,以线造型,强化线条的表现力,广泛吸收传统白描的表现方法,线条的勾勒颇具传统功力。如《钟馗神威图》,画中人物典型形象均是凶猛可畏的武夫打扮,豹头环眼,提眉瞪目,黑面虬髯,毛发炸立,身穿大红官袍,足蹬皂靴,手挂利剑,怒视狰狞小鬼,作捕杀状。人物造型器宇轩昂,给人一种威严之感,神情意态直透心灵,展现一种豪迈之气。清代石涛曾说“笔墨当随时代”,清代恽寿平也提到:“有笔有墨谓之画,有韵有趣谓之笔墨;潇洒风流谓之韵,尽变穷奇谓之趣。”笔墨情趣、气韵的表现,取决于画家自然天授的才能,也就是要有相对独立的意象造型观念和抽象的笔墨形式美,故此画家对笔墨情趣才能做到心领神会。袁武的钟馗作品充分体现出这一点,既有造型的趣味性又有笔墨的趣味性。如《钟馗夜读》作品,画中人物完全就是用笔墨塑造形象,通过墨分五色以大写意般的表现手法,深刻地描绘出钟馗的本质特征,准确精妙地传达钟馗的内在情感。整幅作品尤显天籁之境。

综上所述,道教的神仙信仰是在中国古代的鬼神信仰、神话传说和神仙思想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在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了鬼神思想,钟馗是鬼神的代表。鬼是神的互补,所以神和鬼的角色可以互换,用中国十大才子书《斩鬼记》中阎王爷的话说:“人鬼神的转变只在方寸间,方寸正的,鬼可为神;方寸不正,人即为鬼。” 此之谓也。钟馗由人变鬼,再由鬼变成神的历程全凭唐玄宗的赏识和提拔。鬼,历来是人们所惊怕的对象,所以捉鬼、驱鬼、治鬼的钟馗被民间习俗奉为神明,格外受到人们的敬奉。钟馗本无其人,只是来源于驱鬼的棒槌——终葵,由于历代讹传,逐渐人格化。自一代画圣吴道子创《钟馗图》后,以这个传说为题材的绘画兴起,产生了不少艺术成就较高的钟馗像作品,以及画钟馗像的名家。宋元以来,画家中善画人物画的几乎必画钟馗形象。综观流传下来的传世绘画作品,道教神仙题材的绘画,莫过于钟馗之最了。

注 释:

①②胡孚琛.中华道教大辞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1503页.

③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版第453页.

④清刘璋.斩鬼传,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2页.

(本文为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道教绘画史研究》的成果。项目批准号:10YJAZH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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